都市景观中的异质诗学/谈《双重肖像》
文/符周阳(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学理论博士)
“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
——泰戈尔 《飞鸟集》
自19世纪开始,在奥斯曼公爵改造后的巴黎,现代艺术家和评论家们就已经开始对现代都市生活中诗性的消亡表示喟叹和挣扎。直至今日,依然有艺术家如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一样,在城市的角落与边缘游走,寻找隐匿于当代生活中的诗意。卢征远从不排斥当代都市生活的面貌与文化特征,亦不刻意提及对诗意的坚持,但其作品中却总有诗性的微光隐现。当然,他的诗意并非简单的抒情与嗟叹。
卢征远作品中的诗性,主要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经验的异质性;二是语言的悖论。所谓个人经验的异质性,是指艺术家对日常生活经验和思维惯性的质问与反拨。卢征远在谈论雕塑的“感念”时如此描述:“感念可以被看做对日常感觉的一种再编织,是感受的绵延的凝聚体,或者感受在瞬间被激发之后的顿悟。”[ 引自卢征远在2021年首届“中国当代雕塑的方位”上的发言:《雕塑的感念》。]这种来自日常又异于平常的模式,正是艺术家体察和反思现实的表现。艺术家早期创作的影像作品《微笑》便是这种异质化的个人经验之典型:在常规的语言系统中,微笑往往指向愉悦、开心的心理感受,卢征远却通过视频记录了自己不停微笑最终流下眼泪的过程——流泪通常指向悲伤的情绪,它与微笑应该分处与心理感受坐标轴的两端。当然,人的情绪表达是丰富的,并不能一概而论。但这一作品的立意并不在于展现人的情感、表情之复杂多变,而是对微笑这一表情约定俗称的语义进行质疑和破坏,形成日常话语系统中“微笑”这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断裂,在这断裂带中潜藏的,便是艺术家敏感的、异质的个人经验。也正是由于其反拨对象源于细枝末节的日常生活,观众在观看影像时便极易与艺术家个人化的经验产生共情和对话,由此产生更多超越艺术家初始意图的解读,作品的语义因此也变得更加开阔和不确定。于是,对日常经验的反向实践呈现出至多的想象空间和可能性。语言的悖论亦常见于卢征远的作品之中,从曾经在中国台北当代艺术馆展出的《反射》到近期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的《固体的液体》,它们依然制造了常规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间的分裂,但在这过程中更加突出的是语言的意趣。《反射》[ 该作品为卢征远2015年在中国台北当代艺术馆举办的“替身——卢征远个展”中的作品之一,艺术家用彩色的霓虹灯管制作了诸如“RED”“GREEN”等词语字样的标识,但以绿色霓虹灯管呈现“RED”、以红色霓虹灯管呈现“GREEN”,由此形成图像与文字之间的矛盾。]通过图像与词语之间的悖论使人的思维惯性跃然于前,《固体的液体》则通过词语间的悖论对雕塑作品在时间过程和空间媒介上的形态进行概括。卢征远的语言游戏贯通了文字语言和雕塑语言,他不断寻找图像和文字语言符号,又不断地打破符号的表意系统,将断裂带中的文化内质显露出来,并在这一“打破——重组”的过程中显示出语言系统自身的机能和趣味。雕塑语言更是其“趣味”试验中的重要组成。
卢征远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理念时说道,作为一个接受了完整学院教学体系训练的艺术家,他的艺术直觉往往先于理性思维,在形成完整的观念阐释之前,他的创作冲动来自于对空间、材料乃至对生命的原始感知力。因此,卢征远的作品一方面从不限定媒材和形式,另一方面又常在不经意间显示出他在雕塑语言上的探索。在“双重肖像——卢征远个展”的展览现场,《固体的液体》所悬挂的红色玻璃面具错落有致、光影斑驳;《眼里尽是光》从墙顶垂下大片的黑色羊毛毡,将高阔的空间分割,伴随着蓝色的频闪,如同魔幻丛林,与侧面《即时的洞穴》布置着红色霓虹灯的都市“原始”洞穴景观相互映衬。彩色玻璃面具硬质通透又有液体流滞的质感、厚重的羊毛毡以悬垂的方式塑造高耸的空间形态、轻巧的快递纸盒搭建出深邃的洞穴景象……此几件作品中都难免雕塑材料性的展现,但艺术家在进行雕塑语言的悖论游戏之外,也借由这些物材和声光电技术,构筑了一个魔幻的沉浸式剧场,也便实现了他试图探索的“物”到“场”的雕塑概念转变。从当代雕塑的发展历史来看,从极少主义到大地艺术和波普艺术,当代雕塑从美术馆“白盒子”内的场域关系走向公共空间,得以摆脱了美术馆空间和体制对作品的吞纳、限制,也便更加强调观众、公共空间在作品中的参与和互动。卢征远的作品也并不限定在“白盒子”空间以内,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的正门口,便放置了作品《我们的岛屿》一作,作品从网络数据库中下载并切取了重庆等高线地图中的一块,等比放大制作成“漂浮的岛屿”。借由紫外线感光涂层,观众身体的痕迹(白色的影子)将出现在作品表面并逐渐消失,每一个靠近作品、遮挡住阳光的观众,都在片刻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观众的参与在这一作品中变得即时且具象。
正如卢征远多次表明的那样,他对于成体系、成风格的创作是警惕的,于是他总在不断打破规则——既包括社会、艺术等体制规则,也包括自身既成的规则。因此,如若以语言的游戏对其创作进行概括总会略显武断,而他也始终对前沿的技术、材料保持兴趣,不断变换其创作语言。在近期个展中呈现的《瞬间的心跳证明你还活着》、《眼里尽是光》等作品与国内专业的心理研究机构进行跨学科的合作,将艺术疗愈、情绪观测等概念引入到作品的互动过程中,一面将观众的情绪可视化,成为作品视觉呈现的一部分,一面又通过声音、光效等感官刺激对观众的心理感受进行干预和影响。深度的跨学科合作,进一步拓展了雕塑语言的社会现实性,或者说打破了艺术实践与历史实践间的隔膜。
在科技快速发展的时代,唯技术论者极易在技术的迭代更新中迷失自我;在不断扩大的都市化进程中,沉溺于都市文化和消费文化的人们亦在不断被异化。如何在技术景观和都市景观中重新激发人性中固有的审美想象力、艺术创造力等智慧机能成为当代艺术的重要启蒙任务之一。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在1965年提出新的“感性美学”,期望在商品化的世界和审美之间找到一种内在联系,她认为:“感觉、情感、感受力的抽象形式与风格,全都具有价值。当代意识所诉诸的正是这些东西。当代艺术的基本单元不是思想,而是对感觉的分析和对感觉的拓展(或者,即便是‘思想’,也是关于感受力形式的思想)。”[ [美]苏珊·桑塔格:程巍译《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29页。]她肯定科技、新媒介与艺术的结合,在积极迎接都市文化和技术时代的同时,艺术家与当代生活和文化经验相关联的新感受力便是时代艺术之典范和核心。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审美之维》一书中写道:“个别经验被赋予一种作为普遍人类潜能的崭新形式。这个想象的、可能性的、梦幻的世界,保存和提供着另一种真理性抉择的记忆和意向。”[ [美] 赫伯特·马尔库塞:李小兵译《审美之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他沿袭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意识,但也将新感性视为审美解放的力量,在这之中,对个体经验的强调被认为是对抗异化问题的重要方式。可以说,在都市化和技术高速发展的当代语境中,基于个体经验的诗性表达不仅是浪漫的,而且是具有批判性和现实意义的。艺术家卢征远的创作,正是这样一种实践——从个体的生命感知出发,在当代都市景观中进行异质的诗学构建,以此反思和回应正在发生、发展的文化和技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