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征远

身体与体制的对抗——评卢征远近作

文/邵亦杨（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

卢征远是一位非常有探索精神的艺术家。 他利用各种媒介进行创作，打破了雕塑的局限，创造出具有场地性的观念艺术。他把声音、光线与雕塑和装置结合起来，展现出一种现场性，带给观众一种沉浸式的体验。

他的新作《眼睛里尽是光》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触及身体内部的强光。这种光与商品社会中的奇观所发出的刺眼光芒形成强烈对比，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种对抗性，而作品的深度也在于这种对抗性，或者说张力。当代艺术在形式上的变化和发展其实只是一种表象，艺术总是要寻求更深入的精神思考。当代艺术的一个整体趋势就是越来越注重表现个人自我感知、自我意识、个体存在感和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这种自我感知不受商业社会的资本控制，也不受机械理性主义所控制，而总是与控制它的力量产生冲突，而卢征远的作品就体现了这种冲突与对抗。

《瞬间的心跳证明你还活着》像是一件科学实验作品中。当观众用手触摸这件作品的屏幕时，会看到整个屏幕变成红色或蓝色，从而检测自己的焦虑程度。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总是难免处于焦虑状态。我们都害怕自己焦虑，考虑到焦虑症所产生恶果，总是想要排压、减压。然而，这件作品的特殊之处在于，人们触摸屏幕后会发现：当一个人焦虑少的时候图像反而很难看， 而在焦虑严重的时图像却变成了一幅很美的画面。所以这个作品带给人们很多思考，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是否真的很美好？ 我们如何释放焦虑？是否存在一种正确的方式去释放焦虑？无论如何， 艺术是让我们释放焦虑的一种最好的方式。

《固体的液体》使人联想起美术史上的面具，比如古埃及的图坦卡蒙的面具；古希腊的阿伽门农的金色面具；古罗马的元老面具。“面具” 是人们社会地位和生存状态的反映。从古至今，不同时代、各种民族的人们都希望留下自己生存的痕迹，这也是艺术家创作面具的初衷。古代面具通常表现杜理想化的状态，即便是古罗马元年们布面皱纹的面孔，也是为了表现博学和富有生活阅历。然而，现代艺术家用面具进行创作，希望留下自己的真实面貌。卢征远的《固体的液体》用面具隐喻人的生存痕迹。当观众走进展厅时，他们会觉得挂着面具就像现实生活中周围人的脸。然而，近看时，他们会发现面具中映出了自己的面孔，仿佛这些面具就是为自己度身定制。卢征远创作的面具用琉璃制作，很像鲜血的颜色，看上去有受一种肉体受伤的感觉。为了保护自己，每个人在现代生活中都不得不戴着某种面具，很难真实地表达自我，即便如此， 每个人又都会在体制中不同程度的受伤 。因此， 在这个场景里，我们不仅看到别人，同时也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他人乃至整个社会之间的关系。

《即时的洞穴》使用了快递箱这种特殊的物品。如今人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电子网络化的快递时代，网上购物逐渐替代了传统型购物，比如去超市。在疫情时代之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加依赖网上购物，将会变成一种日常生活方式。

这或许是商品社会的必然趋势，只是疫情时代加速了这个过程。卢征远在快递箱令人想到，整个社会都好像被商品和各种快递网络所控制着，甚至在某些时候，我们自己都变成了快递。因为在现代社会的工作压力下，我们随时带着任务生活，有时自己就象是某种货物，像邮件一样从这边被发往那边。同时，《即时的洞穴》将快递箱悬浮在展厅中，也使走在下面的观众感受到危险，生存的危机和自身的脆弱。观众还能听到快递箱里的运输过程的声音，就好像自己就在快递箱里面。

《我们的岛屿》这件雕塑呈现出一个从平面图上看到等高线。装置的表面可以留下观众身体的痕迹，当人们坐上去再离开之后，上面就会显现出身体的的印记。这件邀请观众参与的艺术特别有吸引力，人们都想要拍摄下自己的印记。我们当下就生活在一个影像时代。人们通过自拍照和各种照片、摄影在网络上进行交流。表面上看，高科技让我们随时能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增加了与他人 在网上互动，似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更方便了， 关系可以越来越密切。但事实上，我们可能反而觉得越来越孤独，因为买东西、订餐、和朋友交流都通过网络，真正面对面的亲密关系却越来越少。这种孤独感是一种现代性特征，19世纪后期的艺术家们就开始表现这种状态，比如马奈画的酒吧女就展现了人的孤独感。在当代的高科技社会，随着网络人群越来越多，亲密度能越来越低，我们的内心反而有可能越来越孤独。卢征远的《我们的岛屿》就呈现了这种孤独感，每个人似乎都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当我们试着在上面留下自己身体痕迹的时候，也留下了这个时代集体的生存印记。

卢征远早年拍摄的一些记录自己行为艺术的影像，可以看做他的数码“自雕像”。比如《保持微笑》记录了艺术家在长时间里一直盯着镜头的脸。观众看到这张脸一点点地变化，刚开始笑得很灿烂，之后开始慢慢僵住，最后笑容不仅僵住，而且像是哭的样子，最后真的掉下眼泪。他并不是特意去变换这些表情的，而是表现我们的自然状态。当一个人要长时间保持某种表情时，最后肯定会崩不住，最后就会转换成这个样子。这件作品映证了影像时代的现实场景，当我们面对镜头时，都在某种程度上，都被强迫做出表情。在摄影机前，或者说这些观看的机制面前，我们总是要被迫展示微笑，而内心却往往是痛苦的。《微笑的泪》最后哭的镜头，让观众慢慢感觉受到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一面，因此显得非常动人。另外一些影像也表现了这种身体的脆弱感。比如《质地》记录了风吹到手上的画面，肉体变成一幅风景画，看上去很美，然而，现实的却很吓人，这道美景是由很多深刻的褶皱构成的。这个图像揭示了肉体面对抗机械性的现代体制时所表现出的脆弱。

总体而言，卢征远的创作一直保持当代的探索性和不断发展的潜力。他不断地突破，不断做出新的东西， 以不同的方式持续表现了个人、肉身与冷漠的、机械理性主义体制之间的对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