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像 · 剧场 - 卢征远个展 前言
文/苏磊(新媒体艺术策展人、北京师范大学未来设计学院智慧场景实验室副教授)
“当我们想到生命和文明那无尽的生长和衰落时,我们难以摆脱那种绝对的虚无感。然而,我也从未失去对永恒流动之中存有生命不息的感觉。我们看到的是花开,或者花落,但根茎永在。”
——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
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全球化的疫情动摇了个体和原有社会体系间的结构性关系,个体脱离原有生活的内轨,滑入混沌、孤立,几近无根的状态,并渴望重新建立稳定、理性和富于感知的自我世界。
生活世界
2022年的最后一天,暖冬的阳光透过楼宇的空隙,照在徐徐开启的高大帷幕上——一双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变动中的世界——似乎宣告了某种困惑、焦虑与期待正从终日喧嚣的大都市里散发出来,撬动每个人的记忆。巨大的瞳孔如同嵌入城市的蒙太奇画面,在依旧如初的建筑群中,闪烁着人性温暖的光芒。城市不再仅仅是由水泥堆积的功能空间,那些被遮挡在钢筋水泥后面的身影,他们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回眸都成为转瞬即逝的记忆,汇聚成真实感人的风景,讲述着生活的喜怒哀乐。
现代性的扩散推动理性主义瓦解了神话和宏大叙事,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的“集体记忆”和个体化的生活叙事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卢征远曾经在美术馆连续创作100多天,用观众随机提供的日常物品创作了上百件艺术品,构成全景式的生活叙事。他的灵感常常来源于琐碎的生活细节,探寻其中的当代人文意义和价值,提倡以个人体验反映公共情感。这些作品几乎涉及到当代日常生活的所有角落,置身多个理论和主题的交汇口,直接触达个体在集体记忆中的体验和认知。由于这些作品在阅读中的复杂成份,导致关注他作品的人群类型也非常多元。作品更容易成为多种讨论的载体,更适合社会性地讨论:在当代文化发展中个体叙事与集体记忆的建构模式之间的映射关系。
由照片、钥匙、房门、椅子、卧室等等日常器物组成的生活世界,承载了个体日复一日的故事。凝结了个体日复一日的记忆和情感。卢征远把这些物品从被包裹的建筑中抽离出来,制成石雕,在巨幕环绕的天井式的空间中,以仪式化的姿态,向观众呈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场景,让个体的故事在阳光中弥散,充满整个公共空间,飘向无尽的深空。《拟像·剧场》 用12块 6米高的巨大幕布,将近1000平米的城市广场和草坪合围成巨大的剧场。随着观众的进出,印着眼睛的帷幕在四周自动开合,连同广场上的巨型水泥结构,一起形成介于现实和超真实之间的连续场景——一个多重迭代的现场,一个主体缺失的场景,也是一个主体再生的剧场。
“和绘画相比,雕塑更多地依赖于整个身体的感知系统,对于空间和形体的认知很容易拓展成为一个对于场域的感受……雕塑更贴近于一个全方位的感知的关系。连同身体一起感知……”
——卢征远
剧场入口处作的水池,被设计成引导观众进入展览现场的装置——一个“漂浮”在水池中央的石门。 观众必须经过仅能容纳一人的白色大理石水面坡道,独自走向水面深处的石门,随着身体两侧越来越空旷,陆地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的喧嚣声逐渐安静下来,观众也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专注地走向唯一的终点:石门—— 一个中空的,双重转换的,不确定的虚空。这似乎暗示了人类愿望中某些虚幻空洞的成分,以及在趋近过程中主体的自我转换。今天的科学相信身体本身具有认知功能,它将水面上行走的感受保存在记忆里,很难随着之后认识的变化而变化。事实上,艺术家更希望观众以非视觉的器官来感受作品的意义,产生一种全身心的记忆,由雕塑构件的空间成为身体认知的场域。
“记忆,事实上是以系统的形式出现的”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
在建构生命的原始冲动和不断变化的外部世界之间,个体不断经历各种认知的冲击和调整。 每一个集体记忆,都对应特定时空中的特定群体;每一个主体都从自己的理解和叙事出发参与到了集体记忆的建构中。个体的叙事是集体记忆的重构和衍生,在充满未知的拟像世界中重新融合成新的模块,重回现实世界。
空白 · 再生
“ 一张绘画可以从空无开始。那么,一个创伤者实现自我平复的过程,首先需要从清空自己开始。所以,要实现一些治愈和构想,就需要重新回到一种‘空’的状态中,从一个‘空’的地方开始,才能深入推进复杂的探索。就如同艺术创作一样,一切从‘空’开始,创造力和变化产生的充实与心灵的‘空’紧密相连。”
——罗伯特·兰迪(Robert Landy)
在创作《天堂》的时候,卢征远曾有过一段在精神病院考察的经历。他和许多精神病患者住在同一个房间。当他作为陌生人成为周围各种目光关注的中心时,病房成为一个高度敏感的空间。物理的环境和身体变得不再重要,人们彼此之间情绪的交流凸显得非常直接和纯粹。在各种不可测的目光中,艺术家身体里某些原始的和本质的东西被激活。在那次经历之后,他的创作转向对于身体性、时间性和自我表达的关注上,开始逐步摆脱对于造型和材料的依赖,逐步抹去琐碎的细节,抹去可能对观众产生误导的部分。在《拟像·剧场》中,他同样抹去日常生活的细节,清空表面、材料特质和技术痕迹,将床和沙发简化成无细节的基本原型,简化成一个陌生、空白、无意义而同质化的模型。
同质化的空白模型如同一部未完成的剧本,让观众难以找到阅读入口。 艺术家在作品表面用写实的手法再现了褶皱的布纹,上面的痕迹隐约显示出刚刚离开的人形, 借此提示一个不在现场的角色,引导观众用想象填充情节,为其设计角色、勾画场景。如此,观众的想象和创作者的初衷构成了作品的两个不同版本的意义。他们在比较阅读的同时,也彼此增强了彼此的意义。这正是艺术特有的功能——在虚构故事和现实之间建造审美距离,围绕现实制作一个框架,一个容纳拓展与再生的框架。观众通过虚构的故事表达自我、回望现实、感受世界,让心源重回身体(这有些类似于本雅明的“艺术灵韵”的回归)。展览成为一个故事生长的空间,一个角色流动的剧场,一个生活的标本, 一个时代的精神的碑石,个体叙事延续并再造了集体记忆。
感知 · 叙事
“人的生与死……必须经由亲身的生命体验才能超越……他们不止是作为生命永恒戏剧的参与者,在幕布垂下后,去除了面具、服饰,祛除了视觉的幻象,他们成为了无需诠释的人。”
——奥托·兰克(Otto Rank)
个体以自身的多面性回应世界的多元与变动 。
建造稳定而持久的自我世界,意味着个体为其世界观或价值观建立某种坐标化的框架。莫雷诺(Jacob Levy Moreno)在他的角色理论中提出假设:“个体也许并不具有原型或并不是一个有核心自我的东西,而是不同角色关联的集合体。”这种更加富于后现代色彩的观点,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当代个体所处的混沌转换的状态。它催生个体叙事和认知判断的多元性和自我性,释放出诱人的魅力,也让集体记忆更加丰满而富于感性。艺术家通过个体叙事和大众分享对于意义的感知,将集体记忆隐秘在叙事的内部。
在20世纪初,博伊斯曾劝导观众开放眼睛之外的感官,体会雕塑中的旋律感和德意志审美等内涵。事实上,他要求观众直接感悟一种思想或者是一种富于思想的直觉。卢征远延续了现代主义对于简约造型的开发,扩展了知觉和经验的边界,尝试触达公众的心理。这也符合文化内在的吸纳性和扩散性的需求。他更多着眼于当代人的感官,体验,叙事方式和社会主题,让艺术成为外化的人类和世界的关系的体现。
2022.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