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却有社会
谈卢征远的替身
文/郑乃铭(文组美术记者、艺文组召集人、当代艺术新闻杂志总编辑)
卢征远,一位1982年出生在辽宁大连、目前工作与生活都在北京的艺术家,给了我们一个不同观视艺术与思考人类社会行为的方法。
卢征远告诉我「我发现,自己还是很视觉的。只是,我的作品与其他的作品很大不同;或许就在于作品根本毫无叙事性。也就是说,我的作品没有故事。⋯我好怕人家问我:你的作品有什么故事⋯」。停顿了些许时间后,他又说「这样, 好像有点吃亏!因为没有一般所谓的故事性,一 旦有人想要看我的作品或想理解我的艺术,我总得要重头说起;而且是一件件的讲。因为,每件作品都有不同的创作动念。结果,每次讲不到一半,对方都已经累趴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感伤。 但,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块,竟然同时爆笑出声。没有恶意。但,真的是有点让人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很喜欢这种很纯净的创作语汇。也就是说,不是每一位艺术家的创作,都得需要一段段故事来作为支撑,才能算是「完成」所谓的创作。
艺术,有很多时候是不需要赘述。
艺术,有时候是测验观赏者自己的心智;而不全然是接收创作者的脚本。
心理学家研究年轻爱侣,藉此以作为分析每个人对另一半的看法,然后跟另一半自己的看法来做对比,结果发现两者间有很大差距,另一半的看法经常会比自认的好。与此同时,愈是有这种理想化的现象,关系往往就会愈长久。简单一点来讲,将所爱的人理想化,确实有助于关系的长久。心理学家认为这种正面的假象会产生影响性,它会造成你爱的人竟然开始实现你对他的幻想,而这种循环效应是一种相互性。于是,心理学家认为,「我们不需要去爱一个人原本的样子,而是爱我们认为的样子; 或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这个心理学上测试,或许会被讥为是一种盲目的爱。可是,人类之所以会产生所谓盲目的爱,竟然是出自大脑的决策。当大脑被爱刺激就会产生化学变化,会关闭我们对所爱的人作出正确的判断,主因在于我们的幻想往往因为大脑无力挑战 而得以继续。神经科学家因此提醒大家,盲目的爱不是愚蠢或无知,它;其实是一种无法分辨贫富、无法判断是有教养的生理现象。
当然,卢征远的艺术与爱不爱人;无关。
可是,从人类的社会行为来作判读,心理学家与神经科学家的这番论点,放到卢征远艺术的点上来观视,我觉得;极端有趣,且也能让人更纯粹的来欣赏他的艺术。
比如说,卢征远有一件〈反射〉作品,这件作品被安置在台北当代艺术馆一层展厅要进入二层展厅的楼梯间。高耸的墙面挂置着很多霓虹灯作品,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家专门在制作霓虹灯广告的公司,相当尽责地将自己公司的各式霓虹灯管产品;毫不藏私地一股脑悬挂出来,以供客人能清楚选定所需要的样式。诡异的地方是在于,卢征远在这些繁复的霓虹灯管样式中,出现的英文字眼就是简单的「RED」、「GREEN」。通常,文字或者图像,会是我们在选择辨识上先择一的目标。例如,因为是 RED 和 GREEN,文字 率先就提醒大脑是「红色」与「绿色」,因此,大脑就会告诉我们的双眼,红色;就会是红色霓 虹灯管「负责管辖」、绿色则是绿色霓虹灯管所呈现的外在色泽。这,就是我们大脑所发射出来的决策性讯息。可是,卢征远却让「红色出现绿 色霓虹灯管」、「绿色竟然是以红色霓虹灯管来展现」,作品名称〈反射〉竟然是反射旁边文字所应当担负的「自我本色」!问题是,多数的人在面对这件装置作品的时候,因为文字的前导性意识够强,也就会发生不假思索地主观认定红色就是红色灯管、绿色则是绿色灯管,殊不知两者根本已经彻底互为对方的「替身」。
而【替身】更也是他这次在台北首度大型个展的展题。
卢征远虽然说自己的创作缺乏叙述性,也无隐藏版的故事。可是,我则认为;卢征远或许没有针对性的故事内容,但却具有广泛性的社会情节。
艺术家不再拘泥于个人的小我小爱;却能够放宽视野与心境来观视环境的起落,表面上;或许没有脚本,但实际上却有大剧情。
同时,卢征远的艺术也紧紧扣住时代脉搏的跳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艺术家这样的创作表现,无疑也是另外一种记录时代演绎的痕迹。
例如,有一件名为〈房间里的月亮〉摄影、灯箱片作品,我个人就觉得太惊艳了。
卢征远说,这件作品「比较」有故事性。原来,有一年中秋节,中国人对于中秋节,无法免俗就想一定得全家团圆、一定得有月亮相陪、一定要⋯。问题是,那天,当他自己忙和了一天下来,突然发现这一天是中秋,既然是中秋,自己独在异乡已经够凄凉,怎可能没有月亮相陪呢? 结果,探头一出去,北京受到尘霾影响,雾茫茫的;哪来的月亮呀!连前方的大楼也埋在灰雾里。卢征远就说:我那天也不知怎样,就一定疯狂地 「需要」月亮;而且是圆月。于是,他毫不死心想到一招,既然天公不作美,不给圆月」。那么,我就上网搜月。他一打「中秋节」的关键字,就跑出好多笔讯息,其中,就是现场所出现的这轮皎洁圆月。卢征远于是将这轮圆月,从手机直接转换到计算机成为桌面,看着计算机桌面上的中秋圆月,过了相当应景的⋯中秋节。
仔细去想这件作品,有点荒谬、滑稽的心酸;却又是那么心酸得有点理直气壮。因为,当我们所处的环境,充斥着愈来愈多选择性与替代性时,表面上,取得;自然是越来越轻易,但我们事实上也离所谓真相愈来愈远。甚至,过去我们总会相信自己眼中所见,所谓眼见为凭。可是,现在的环境却处处充斥着眼见并不为实的情况,或许我们所看到的是「事实」--也就是事情的实况。可是,「事实」却不等同于「真相」!一如从电脑图库所抓出来的皎洁圆月,不明究里的人或许会视为那是真实的圆月,但实际却只是影像! 从另外一层来看,我并不觉得卢征远这次的个展是在辩证真假形式上判读 / 混淆议题。我反而会觉得,卢征远藉由平凡可见的材质,却有意去深掘现代人内心柔软的角落。现代人普遍都「罹患」 一种自我认同欠缺的恐惧症,因此都极度渴望获得旁边周遭人士的认同。即便是所谓的「宅族」,表面上似乎都安于宅,但实际上却在计算机的各式社群网站、计算机游戏当中,亟欲建立自己受到簇拥的感受。一旦发现内心有个出缺的空位,就会焦急的想要快速填补虚位的果敢。这样的行为,其实更曝露现代人的高度寂寞。
因此,寻求「替身」无疑是一种普世性,可是却也相对模糊了现代人对原初与替代的价值性认定。例如,卢征远装置在当代馆户外广场的那件名为〈边缘〉的作品,这件特地为台北当代艺术馆量身订制的作品,也等于是卢征远从作品的立场来做设想,希望这件作品能与当代馆的百年建筑产生对应关系。卢征远以不锈钢材质所制作完成的天梯,但基本上这个充满着光泽感的天梯,其实是无法攀爬。因为,卢征远保留了梯子的形,却抽离梯子的实用性,梯子边缘被打磨刨光得就好像是一把利刃。这样的处理方式,原来是受到他之前曾经以勺子来做为媒材的另一项创作影响所致。当时,卢征远将勺子的两边也都磨得如利刀,根本是不能拿来做为常态性使用。假如,锋利如刀刃的勺子拿来使用,恐怕会将手、嘴给割伤。同样道理,高耸的不锈钢梯子,外表固然吸引人,但却不能靠近也难以使用。而梯子每个阶梯当中,卢征远让真假的水果错落在一阶阶上,随着时间与曝露在空气中对真实水果所产生的质变,水果会因为腐烂而坠落,这更也昭验出真实、自然反而被虚假、塑料的物件给取代。在这件作品中,卢征远透过时间来展现「替身」所焕发出不同样貌与质感。真实的物件,固然会因为时间的移动而改变外在生命,但却能够成为记忆的一部分。至于,被拿来做为替身的塑料水果,或许能常保模样,却毫无体温,终究只是个替身的角色!整件作品经由百年建筑外观的红砖色来对应不锈钢的不近人情光芒、真假水果的虚与实,卢征远在这件作品所布置的体温,缓缓的点出事物被拿来做为替身所牵引出的温度,他;自己一点也不给答案,却让作品的本身给了观者自选的答覆。
卢征远在这个【替身】展览,严格上有他相当尖刻的社会议题层面。只是,这位本来就不擅长说教的艺术家,也相当懂得如何不去让自己的创作流于过度教化的样板;导致作品与欣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因此,卢征远选择了相当平实却也相对能加以延伸的表现方式来演绎自己心念,这让他的艺术得以保留相当自我的纯度,不因为传统意识形态认为艺术是为了拿来服务众人心智,而特意调配去迎合口味。
比如陈列在二层主展厅的架上绘画《无题》系列,我则认为这组作品是卢征远整个展览里面,谈论「替身」这个精神概念最为「刻薄」的一组作品。 这组系列作品每一件都含有大小不同规格两件作品并构在一起的展示方式。卢征远其实是在一种偶发性情况之下,将油彩以自动性技法瞬间完成的一幅抽象画面。接着,卢征远则以小画为蓝本, 在大画尺幅上画出小画的抽象画面。也就是说, 大画是仿制小画而来的。问题是,出现在大画上的抽象画,根本就不能算是抽象画,而是根据小画的画面所画出来的具象画!卢征远一方面恪遵抽象绘画与具象绘画的传统表征,却另一方面则颠覆我们对抽象、具象的既定概念,艺术;在这个行为当中,多么象是政治行为的里外不一;却屡屡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自鸣得意。这些放置在墙面大小一组的作品,表面上都是抽象,实际上则是谁在画谁的「象」,压根是极尽行虚假之能事。所谓替身⋯替身、所谓偶发的真与着意的真,到底是谁替了谁的身?抑或是谁的身替换了谁!这组系列创作比另外一件名为〈谎言〉的作品,更像谎言!但,也是所有展品幽默感指数最高的代表。
卢征远在这个展览扩大解释「身体」这个「基底」,展览多数作品都是取自现实环境的寻常事物,这些物件本质上都是具备既定的实用性功能的身体,只是,卢征远一方面沿用物件原初的身体,却也赋予这些原初有了不同的新讯息,这个 行为的本身,其实也就充分解释「替身」展题的意涵,但也同时发展出截然不同的释义。卢征远经由那么多现成物的重新挪用,多少就指涉出现代社会充满着多元选择的可能性。但是,那么多的选择,相对也出现一些荒诞不羁状态。
当我们没有无线网络、没有Google、没有百度⋯这些无所不达的沟通工具的时候,环境因为选择性相对有限,但对于事物本质的纯粹性与深入化则有更完整的掌握与信仰。现在,选择性多,对事物、对人际的珍惜程度却反而越来越薄弱与肤浅。因为,现代人始终无法明了,科技充其量只是帮我们维持关系,却不能建立关系。并且,社会学家也提出说,我们拥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多的选择,但是我们的心态却未必比过去更开放、更多元。原因出在现代人只侷限在自己的偏好里,往往因为害怕寂寞,而更趋近于是为了填补空位而去填补空位;逐渐让自己导向一个愈来愈空洞的心理。
因此,为什么现代社会四处充斥着「替身」。
只是,当人们焦虑的建立替身的同时,往往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为了需要?还是只为了害怕看到空位的不安全感而去寻求替身呢?表面上,我们以为自己见多识广,事实我们的眼中的景观却越缩越小。
卢征远的艺术,点出现代社会内心议题,早已超越叙述与否的故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