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和“100”之间的实践
文/卢迎华
(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评委、深圳OCAT首席策划人和艺术总监、伦敦frieze艺术杂志和北京《当代艺术与投资》的特邀编辑、e-flux杂志的撰稿人之一)
在中央美院就读雕塑系研究生的期间,卢征远曾经接受过一项不寻常的训练。担任他导师的、活跃在北京的艺术家隋建国要求他在100天的时间里每天创作一件作品。每天创作的作品没有形态上的规定,它不一定是雕塑作品,也没有其他具体的限制。唯一的设定就是每天一件,持续100天的时间。这项看似简单的任务对于卢征远作为一位独立艺术家的创作和思考是有益的,而且是影响深远的。对于艺术,人们往往存在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误解,而艺术是一项需要韧性和长时间的艰苦的脑力和心智的苦力劳动这一事实似乎令人难以接受。艺术是一项理性的、有计划性的、艺术家自发强制给自己、往往得不到即时的甚至是长远回报的、入不敷出的工作。只有艺术家自己才能说得清楚为什么要从事这样一项吃力不讨好、失望多于喜悦、无法用一般量化的方法来衡量支出与收入的、甚至经常被放置于被评价和被选择的被动位置的工作。
100天的“强制性”创作更像是一场脑力的拓展训练。虽然长年的中央美院传统美学教育为卢征远的写实雕塑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每天一件的创作频率和没有具体的媒介要求的前提激发卢征远在没有了熟悉的工作流程、材料和学院中被滥用了的所谓“来自社会和现实生活的”创作题材的局限下重新体会创作的艰难和快乐。从哪里开始?怎么产生创作的想法?怎样创作?在这个过程中,这些疑问都曾经困扰过艺术家。与此同时,可能性好像也丰富起来。绘画、摄影、霓虹灯装置、行为、借助他人之手的创作,好像身边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作品,任何的创作方式都有可能成为一种合适的表达。
这也是一个发现和接近艺术特征的过程,通过从多处取材,包括日常生活、童年记忆、新闻事件、艺术家自己的身体和体验,艺术创作的手段和语言(比如雕塑、绘画等)本身的特点、材料的特质、一些带有普遍性的观念、期待和误区(真实与虚假、再现)等展开思考,创作了一组带有观念性的小品式的作品。这一些不以结果为目的,不以表达和叙事为初衷,不以意义为支撑的创作和思考的过程帮助艺术家拓展了他对生活、世界和艺术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认知,对认知方法的反思和质疑,也让他得以尝试着在当代艺术创作的语境中初试牛刀。
“把学校里的野猫抓来,画上黑条,在蟑螂的身上点上白点。”通过电脑合成把天安门城楼加高了两层,使其形象产生变异。(题目:“艺术,艺术”)把一性纸杯的底部剪出来,分割成两部分。(题目:“一次性纸”)把体量、习性迥异、形成一个食物链的各个动物制作成等大玩偶,堆砌在一起,形成不合逻辑的和平关系。(题目:“调和”)在为造地基而挖出的土坡上批上绿色的塑料布,种植一个向日葵。(题目:“种植”)“在有人路过的地方倾倒大量的香水”,根据电脑智能ABC的联想功能随机打出一行无意义的字(“出发刀马旦农村大苏打。”),制作成标语式横幅,通过复杂的审批过程,悬挂在公共场合。(题目:“联想”)将日历里的某一页用丝网版画放大。(题目:“日历”)同样运用丝网版画的方式将蛇皮口袋的图样制作成一幅具有几何抽象风格的作品。(题目:“红白蓝的构成”)取来一把杀过无数牛羊的屠刀。(题目:“杀气”)在纸上“用牛奶画一只奶牛,用番茄酱画一只番茄”。“把春药混合在圣诞老人形状的奶油蛋糕里,在圣诞节那天与人食用。”(题目:“兴奋”)“把自己的照片放在蒸汽锅里蒸,直至照片面目全非。”(题目:“蒸”)用节日彩灯缠绕在用纸填满的蛇皮袋外面,通上电。(题目:“庆典”)把一组真实的水果和鲜花与另外一组它们的人工仿制品放在一起。(题目:“判断”)在马路上用白色油漆绘制一辆自行车,侧躺在地面奋力做踩踏自行车的动作(题目:“认真”)…我忍不住用平铺直叙的方式罗列出卢征远在100天里所展开的许多实验和实践,甚至只是说明它们的实施办法,有些带有游戏性,有一些甚至像恶作剧,有一些烂漫而感性,有一些用数据和图表理性地计算,精确地表现。事实上,这些作品的确不需要过多的阐释。它们都是艺术家体会、感知世界和了解自我,与世界发生关系,并试图加深对事物的认知和思考的众多途径之一而已。它们也让我们了解到艺术家在创作上所接受到的混杂和多元的信息和影响,正如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一样。
在此之后,我们喜悦地看到艺术家继续在创作中发挥思辨的能力,持续地、深入地挖掘和认识事物的态度,特别是在对绘画这一媒介的思考上。他在浅蓝底色的小画布上画鸡蛋,一幅一个鸡蛋,一幅接一幅地画,从是以上一幅画为临摹对象,数量无限,希望能够尽力绘制出相同的画。(题目:“蛋”)他让不同地人接龙临摹一幅肖像画。(题目:“谣言”)他雇用了一个从没经过艺术训练的助手,给他看国内外成名艺术家的作品的图片,让该助手自由发挥,画出他所理解的大师的作品,并与对这些作品进行报道和描述剪报一起展出。在这里,艺术家借用第三个人的手在“现成的”著名艺术家的鲜明风格的基础上,创作出一种新的“风格”。(题目:“XXX”)他把颜料倾倒在有角度的画布上,颜料在重力的作用下在画布上流动,形成色块和肌理。(题目:“把颜料倾倒在有角度的画布上”)他在一张画布上不停的刮上颜料,直到它可以依靠颜料的厚度靠墙站立。(题目:“自立”)卢征远把颜料挤到板子上,试图刮出一块圆形的颜料。(题目:“彩轮”)“也可以说它是一张画,因为他包括所有绘画的元素,最本质的东西。颜色本身是最美丽的东西,绘画工作者的工作就是尽量少的去减少它的美,很有可能是越画越难看,颜料是100分,可以说我这作品是100%的绘画,颜料堆在那就是最美的,画得好的90分,画的一般的60分,画得差的,就是把颜料毁了。当然也可以认为我做的是零,反正我做的是两头,要么是零,要么是100。”他还在一根树枝上用油画的方式画画,希望把它画得像一根真的树枝。(题目:“树枝”)通过这些实践,艺术家总结到,“这里我重新认识了画布和颜料及绘画工作的物质层面的本质。”它们也挑战和调试着我们对绘画语言甚至艺术的种种普遍期待。这种对待同一问题多方面地、不断地锤炼和深入地讨论对于任何创作都可能是一种好的启迪和方式。
如果艺术批评意味着既感性地体会和与读者分享艺术家的创作又提供理性地解读和分析的话,在书写和讨论卢征远创作的时候,我更倾向于前者的方式。我更无意归纳和总结艺术家的创作和思考。在阅读卢征远为他的作品写下的描述和提供的概念时,我能感受到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地调整和试图接近认识艺术和事物的本质的强烈欲望。这也许是100天的持续创作激发和培养出来的,但它的持久性和深入的渗透能力却是不可低估的。在这种创作中所形成的思考方法超越了艺术的形式和边界,它甚至可以成为掌握认识事物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