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上天堂
文/秦雅君(《艺术收藏+设计》杂志执行主编)、简子杰(台湾艺术大学兼任讲师)
来自北京的年轻艺术家齐星与卢征远,将在台北的诚品画廊展出一件作品。说是「一件作品」,其实是由数个物件所组成的两个独立作品,再一同构成的整体;另外,这两个作品在展览现场的安排方式,也将让它们演示着某种心理内容——如果「心理」这个词有点太含糊,那不妨说,它们产生了某种戏剧性。
这两个独立作品,一是齐星那有点超现实气味的具象油画,画中景物包含:金色的火车、羊、老虎、彩虹,以及一些花草,这些不知为何凑合在一起的物件,是齐星依据患了精神病的姑姑的梦境所绘,她同时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对天堂的许诺深以为是,画中景象便是她梦境中的「天堂」;另一个作品,则是卢征远七个等身大、型态写实的单色塑像,这些人像是卢征远在精神病院待了两周、实地经验过精神病患生活之后的产物。
这两个似乎各自独立的作品,在展场被有意地摆放:卢征远的一个雕像盯视着齐星那尺幅巨大的横幅油画,是病患在自己的梦境之中?但那横幅的画框又有点象是某种投影荧幕,塑像与画当然不会产生真正的观看,而是透过我们的观看,发现他们在观看。
令人好奇的是,无论是哪种观看关系,都暗示了其中存在着某种指向性,总是有什么正在看、什么正被看。而展览名称叫作「天堂」就让这个观看不只是一种猎奇式的观看,它更是一种「仰望」,我们在卑下的位置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神,这很可能还比较像「天堂」一词所暗示的观看模式。
两位艺术家都毕业自中央美院,齐星学的是油画,卢征远学的是雕塑,后者目前仍在中央美院雕塑系研读硕士。这次合作的发生在两人口中充满了偶然性,他们原来就认识,住的也近,齐星当时正想发展精神病患的题材,初见卢征远的雕塑时还不太上心,在得知这批雕塑的对象是精神病患后大感兴趣,便谈起合作的可能,结果一拍即合。因为卢征远的雕塑已经完成,所以齐星的画作就依着雕塑发展,例如对应雕塑的等身尺寸,发展出2.5x3.6公尺的大型尺幅;七个雕塑均为单一的灰色调,画作便呈现色彩丰富鲜明的高度反差。两人的作品同样是写实表现,但雕塑再现的是真实的精神病患,画作再现的却是虚幻的梦境;雕塑透过视觉性的描摩,却夹缠了作者的感受与记忆,画作虽无视觉性的客观参照,却流泄出此境若真的临场感。最终,藉由装置的空间形式,这些相异相同、虚虚实实的元素被兜拢在一起,创造出一个脉络交错、观看层次复杂的「天堂」。尽管「我们」和齐星、卢征远两人置身于差异不算小的文化环境中,对于他们作品的形式阅读,却让我们感受到信息时代所牵动的影像化转向,这种转向很可能便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作品的当代性来源之一——无论创作发生在哪里,似乎都先是一种薄层化的影像肌理——具体地说,虽然他们的作品奠基在「写实」这种较为传统的艺术技法,但对于内容的取决与适合于该内容的表达方式,却相对削弱了来自传统技艺的自主价值,之所以是这种或那种形式,只是源起于一个选择事件,而非对于某种媒材的持续信仰——于此,技艺不过是为了满足影像制造的内在需求,传统早已被碎裂的创作身体所取代,也因此我们可以说:「天堂」提供了一组夹在正常与不正常缝隙中的身体影像。
正是在这个略显奇异的缝隙中,我们才得以在他们的「天堂」世界里回旋。如果「天堂」意味着对现世的憧憬与对来世的许诺,那么透过精神病患所再现的「天堂」又意味着什么?撇开严格的医学诊断,我们会将某些人视为精神病患,多半是因为我们无法依着自己习以为常的方式与其沟通,由于对其言语、行为背后的意识无从理解,他们的思想对其他人而言,便宛如难以窥知的神秘界。至于惯常附属于宗教的「天堂」之说,对于虔诚教徒来说,却是毋须透过经验或实证即可被坚信不疑的信仰,换言之,他们相信一个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他们终极真正想去的地点。于此,透过一个未知来表述另一个未知,会让我们有机会距离任一个未知更近一些?
正因为精神病患不同于所谓正常人,才使得他们的观点被关注,被艺术家采用、并视为有被特别表述价值的题材?然而,如此虽然可能是重复了排除他者的现代式作法,却也可能暗示了其他观看位置的可能,除了正常人对精神病患的观看、鉴别与划分之外,也有一种出自精神病患的视线?
作为一个自认理性的正常人,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得知精神病患所见所感,究竟是怎样的景象。但就如同理性很可能不过是对客观性有着非理性的执念,我们又如何断定自己不是另一个阵营眼中的精神病患?当两位中国年轻艺术家让各自作品成为一个作品,这是否也暗示了,还是有一种可以涵摄前述种种的观看位置?「天堂」不就该许诺有着永恒?永恒不就表达了有一个涵摄此前所有位置的观视角度?
这一切显得未知:「天堂」的未知,我们之于作为展览的「天堂」的那种未知。在「天堂」展中,对于精神病患的「未知」暗示了现代社会将精神病患划为他者/异类的排除措施,但对于天堂的仰望却表达了两位创作者贴近他者/异类的倾向——于是这里的「天堂」,很可能更涉及了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的那种天堂,用齐星的话说,「大家对生活都有憧憬吧」。事实上,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困扰,只是所谓的正常人会去思考、会产生病识感,然而,特别当作品又是透过倾向写实手法被捕捉成形,这里的「精神病患」、「天堂」似乎可以被理解成某种自我投射,在塑出精神病患的雕像与描绘出精神病患梦境之时,创作者的欲望也被投射,他自己的身影叠加在这些被描摩的对象上,这双重的身影藉由一幅画、七件雕塑所构成。
在这个看似单纯的构作之中,藉由齐星笑称为「老土」的写实技法,两位年轻艺术家操演着观念化的格式,从精神病患的梦境、精神病患、再现精神病患梦境的作者、再现精神病患的作者、观视作品的观众、观视观众的作者……这个观视的位置还可以不断推演下去,彷彿一个执拗孩子的游戏:比赛谁可以站到最后面,因为,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人,将占据最伟大的位置,得以看穿此前所有视线的相对关系,同时,也看清了事实的真相。只不过,这仍然是游戏的假设而已,就像我们从未见过那个心目中的天堂,我们无从得知自己是否站到了那个最终的位置,于是,我们假设,假装对这个作品的观视存在着什么关键,这个关键或许正是从质疑我们所站的位置开始,它正轻轻晃动,就像两位艺术家叠加在作品上的自我身影。